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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梦游者之妻对话

1999-11-24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采访缘起

我一直对是否有梦游者存在疑问,直到有一天,读到老诗人牛汉的文章《关于我这个人以及我的诗》,其中写道:“由于被击打,我的颅内有淤血,血块压迫神经,使我成为一个梦游病患者,已经折磨了我半个世纪。梦游几乎成了我生命的特征。夜里梦游,白天也梦游,我成为一个清醒不过来的梦中人。”

我与牛汉是忘年之交,可他那1.9米的个头泰山压顶,使我不敢正面提及他的病症。1996年11月1日,我经朋友介绍,认识了黎英女士,无意间知道她的丈夫,70多岁的小说家关东先生与牛汉的经历相似,便有意同她聊起来。窗外的阳光已失去了温暖,但我依然听得一阵阵心热。谁说这不是一个历史童话呢?

老威:黎伯母您好。我曾在最近的一本杂志里,读到关东老师的一篇小说,其中有关梦游的情节,写得尤为逼真。我想知道这是不是关老师的亲身经历?他能如此完整地回忆、整理自己的梦吗?

黎英:不止一个人这样问,因为关东的梦游症是众所周知的,他早年思想进步,参加反对国民党腐败的学生运动。上街游行时,同前来镇压的军警搏斗,被抓进监狱,折磨了40多天。出狱那天,他在一份文件上签完字,就穿过黑洞洞的走廊。他感到自己的脚步声太大了,太空旷了,就尽量走得轻一点、慢一点,终于快到头了,他松了口气,却不提防一群黑影从走廊的各个部位挪了出来,他猛一回身,后路也被堵了。关东的块头大,学过西洋拳,他拿了个架式,准备迎战,可对方人多势众,并手握粗木棒。他很快被逼到墙角,大约有四五根木棒同时砸过来,他双拳一分,挡飞了两根,然而迎面的一根,却击中了脑顶盖,他大吼一声就昏倒了。醒来时已经自由了,躺在窗明几净的医院里。我在这所医院做护士,所以我知道他的病根,并情愿嫁给他。

当时,他简直成了大英雄,许多社会团体前来探望他,其中有许多著名的社会进步人士,还有一些挺有名的电影演员。他的病室被鲜花堆满了。在这种社会热情的鼓动下,关东很快就恢复了。

关东的日常起居由我负责,渐渐,彼此产生了感情。有一次,我端着药盘从值班室出来,突然听见关东的屋子里传出一声大吼:“哞——!”比火车汽笛还响,我一哆嗦,药盘掉地下了。我顾不得拾起来,急忙赶去撞开门。所有的值班人员都被惊动了。可关东面对大伙的惊愕,一点反应也没有。他当时站在窗前抽烟。我扑过去扶住他,他却拍拍我的手背,平静地微笑说:“怎么啦?这么多人到这儿来,出了什么事吗?”一个护士刚要回答,却被主治医生拦住了,“没事”,他说,“大家都出去吧,没事。”

关东见大伙有些反常,就抓住我的手追究。我以为他演戏呢,气得不知说啥好。后来,院长找我谈话,说:“你真打定主意嫁给关东了?”我的回答很肯定。“可是,”院长说,“关东的病也许永远好不了。”我急忙问:“他得了绝症,最多能活几年?”院长挥手打断我:“看你想哪儿去了。关东的病根是在监狱里留下的,国民党特务把他打成脑震荡。他颅腔内至今残留着一块淤血,以院里现有的医疗条件,是无法开颅取出这血块,所以,一旦这东西压迫中枢神经,他的记忆就会出现间歇性的空白。他在这儿治疗了一个多月,刚才是他首次发病……他大吼一声,然而记不住自己曾经吼过。”我听得愣住了,又问:“他经常这样吗?”院长回答:“心情紧张、压抑、兴奋过度都会出现病兆。不过,只要关东性格乐观,什么事都看得开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北平马上要解放,以后共产党领导中国,社会肯定会更安定民主进步。关东才20多岁,再过几年,医疗条件改善了,他的病根也不难除掉。”

我没想到,这病一拖就是几十年!我对他的吼叫习以为常了。可当时院长没说,这种病症还有比吼叫更加极端的表现形式——梦游。关东平时的言谈举止很稳健,很体贴,而梦游是他生命中的另一面,无声无息,却充满激情和执着。像佛罗伊德曾经描述过的一样,所有的梦都是突兀的,残缺的,与病人早年的经历密切相关。因此,关东不可能自己回忆整理自己的梦,他连一秒钟之前的吼叫也记不得……。他的梦游小说是我反过去向他叙述的。

老威:关东老师第一次梦游是什么时候?

黎英:我记得很清楚。我们刚结婚3个多月,北平市民几乎都感觉到快和平解放了。关东大学毕业,也没个去处,就暂时住在医院我这儿。解放军进城的头天晚上,我们都兴奋得睡不着觉,因为地下党的学生组织已通知了我们,约好第二天大早去北大集合,夹道欢迎解放军。我对关东说:“你还是合会儿眼吧,还有两个小时就天亮了。”关东体贴地抱住我说:“你也睡一会儿。咱们都不说话了,怎么样。”

我打了个盹,就感觉到天亮了。但是直觉告诉我,不会这么快。我是护士,常值夜班,所以特别警觉。我掀开窗帘,果然满天星斗。身边的关东不见了。我坐起来,喊了两声没回应,就拉灯四处看。终于,我听见厕所有响动,就光着脚溜过去窥视。迎面是关东的巨大背景,他正对着镜子嚓嚓刮胡须。我轻轻唤了两声:“关东,关东!”他不理我,继续刮他的胡须,直到弄光,才无声无息地洗脸,极其缓慢地转过身。他的脖梗上淌着血,两眼直楞楞的,由于个头大,他的目光就从我的头顶越过去。我知道怎么回事儿了,就不再敢唤他。因为医护常识告诉我,梦游症患者是绝对不能在进行之中被唤醒的,否则会发生意外甚至猝死。我回到床上装睡。他紧接着过来,弯下腰,抚拍我的脸,见没反应,又吻了我的前额。这些日常动作,在正常情况下是极温柔、极浪漫的,但此时就显得僵硬、机械。我不敢喘气,心里祈祷关东快点回到床上,不料他却军操似的一个后转,直挺挺地向前走去,出了门。

我紧随其后,这条路我们都很熟悉。我怕他顺着这条林荫道绕出宿舍区,进住院部,这就太糟了。我赶紧抄近路去关了后院的栅栏门,这样,他在梦中出不去,就会结束散步回家。

我又错了。关东拢门时只咕哝了几下,就一个转身上了岔道。那儿根本就没路,而穿过两个花圃就是与传染科紧邻的太平间。我吓得手脚抽筋,但只能跟着他。前面没捷径可抄,叫值班大夫又来不及,我跌跌撞撞地疯跑,才与他保持了5米的距离。来到太平间,见门锁着,我心想这下好,他会回头了,就躲起来。不料门却开了,原来锁只挂在扣上。

关东在太平间折腾,他从冰棺里把两具遗体扶起来,与它们一起靠墙立正,然后脱下衬衣,撕成3块,一人分一块。他开始张着嘴,不出声地领呼口号,还摇动着冥冥中的小旗。我惊吓交集,急忙去敲收尸师傅的门。那师傅见过世面,在乡下就常给别人办丧事,他听完我的哭诉,就不声不响地从屋角捡了根小棍子。到了太平间,他灌了几口酒,把瓶子塞给我,示意我回家,自己的身体却一下子变得硬梆梆的。他蹭到关东身边,并排站定。这一行4人,又演了一刻钟哑剧,醒者到底趁梦者举臂的瞬间,把小棍插入他的拳头。然后牵着棍子开路了。关东乖乖地紧随其后,回到家门。但见那师傅一缩脑袋,鱼一般滑进夜色里。关东仍然直握着小棍,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而入,并在客房拐了个弯,高视阔步上床,在我身边躺下。顿时,鼾声如雷。

经历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,我终于身心交瘁,天刚蒙蒙亮时反而睡着了,连闹钟也没惊醒。下午1点,我与关东不约而同蹦起身,叫声“糟糕!”就手忙脚乱地朝外面跑。满世界锣鼓喧天,红旗招展,歌声嘹亮,原来解放军早进城了。我们立即汇入群众的洪流,关东在太阳下笑得非常灿烂。真的,我爱这样百折不挠的男子汉,要不,我那天就悄悄离开他了。

后来,关东悄悄对我讲:“我们怎么可能误点呢?我整夜都在做欢迎解放军的梦。我刮了胡子,穿好衬衣准备上街,却见铁栅门关着。我又绕了条捷径,见两个朋友还在睡,就扶他们起来,在墙根活动手脚。后来通知集合的人来了,我跟着他,却被牵回家里。我想起床,老是不行,脚都抽筋了,眼也睁不开。”

老威:这太危险了,您没告诉他实情:关东老师没在梦游时伤害您?

黎英:他从来没有伤害过谁。开始我提心吊胆,就悄悄向领导汇报,征得同意,就在他的水杯里放几粒安定片,让他不知不觉地在睡前喝下去。而后叫人从外面锁住门。这样,即使梦游,关东也只能在屋里转悠。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,感觉只有点不对劲,但没深究其中有什么名堂。渐渐我发觉,这梦游同样受环境、周期等因素的影响,一个月中,总有那么几天有病兆,而平时的情绪只要不过分起伏,就没多大问题。关东爱好文艺,新政府接管和改造旧的印书局,合并几家成立出版社后,他就作为思想进步的青年骨干进去了。不料我们刚从医院搬出来不久,朝鲜战争爆发了,关东瞒着我报了名,要作为一名战士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。我知道后,急得火上了房,可又不敢把真正的理由说出来,那对关东的打击太大了。

我只好骗他说怀孕了,他咧着大嘴笑,那年头,一切以国家和人民利益为重,妻子怀孕根本不能成为丈夫不上前线的理由。于是我就找医院拿出病历证明,可院长刚被怀疑有“特务嫌疑”,正关禁闭写交待材料,而解放军代表不太熟悉旧档案。待我死缠活缠,找到当年的主治医生翻出病历档案,已经又过了3天。关东刚随着大部队出发,只留了张条在家里。我急忙赶火车到辽宁沈阳,丹东去不了,要特别通行证。满街的部队和群众,哪去找啊,我只好把关东所在部队的具体番号告诉志愿军总部的一位参谋,而此时,已能隐约感觉到前线的炮声了。

关东在朝鲜干了3个月战地记者,非常出色。他不仅稿子写得漂亮,还能在关键时刻拿起枪来作战,他有射击的天赋,甚至荣立过二等功。可不久,他却被当作“美蒋特务”抓了押送回境,原来,在一次夜间潜伏任务中,他突然从灌木中跃起,丢掉枪,大吼一声。这无异于给敌人报警!枪炮声立即大作,几座碉堡构成的火方网封锁了一切,压得潜伏部队抬不起头。眼见伤亡惨重,指挥员只好报告总部,请求炮火掩护撤退。敌人随后打出了燃烧弹,灌木丛成了一片火海。

关东小腿挨了一枪,被咬牙切齿的战友们反剪着拖了下去。医院提供的病历使他免于上军事法庭,他回到北京,懊悔不已——这几乎成了他终身的心病。然而,如果不是腿上有枪伤,他仍然记不起自己曾经吼叫过。

老威:听到这儿,我替您松了口气。关东老师知道自己的病状,他以后怎么办呢?这是否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?

黎英:普通人遇到这事,肯定不知所措,并且会埋怨亲人不及早告诉自己。但关东是条好汉,他最关心的永远是别人。他在家喝了几宿闷酒,老是说:“没伤着你吧,黎英?要不,咱们离婚,以免我发病梦游时伤着你。”我拿出护士的能耐安慰他:“你是真心爱我的,怎么会伤我呢?梦是潜意识的反应,你的潜意识也是善良的、透明的。”关东的眼睛直视着我,半晌才说:“你没撒谎,也没敷衍我,从你的眼里能看出来。”接着又叹息说:“那次潜伏发病,不少战友因为我而牺牲了,可我还活在世上受良心的谴责。”我只好绕开这话题说:“关东,你一定要振作起来,我们都还年轻,你的病能治好。”关东说:“有了你,我也相信自己会健康起来。”你听听,这就是关东,这么多年过去了,这话我仍然牢记在心。

老威:对于这个物欲化的90年代,您们的这段经历像是神话。那么后来,关东老师的病治得怎样?

黎英:关东在单位人缘特别好。所以领导器重他,任他到哪儿治病,都答应,都出钱。当时去了上海和广州,也找过苏联专家,均不敢贸然做这种生死攸关的手术。国内医疗条件有限,外国又去不了,没办法,只好拖着。关东为防意外,每晚总是熬夜看稿子,待我睡熟了,才将卧室房锁上,自己住客厅沙发。在休息前,还将室内锋利的东西都藏好,反锁住门,方咕咕灌几两白酒躺下。由于关东的自我防范,所以好几年没出问题,顶多就是第二天醒来,发觉自己从沙发滚到了地上。

1957年反右,由于单位内部的同志关系融洽,所以几十号人,只划了几名右派,这显然没达到上级下达的指标。最后一批,又划了两名,但算来算去,还差一名“右派名额”。怎么办?如果不主动上面就会派工作组,帮助大家提高认识。你想,一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,一个在出版方面政治问题不少的地方,连10个右派也数不够?可领导就是狠不下心来整人。他甚至当着大家的面说:“实在不成,只有我老刘去凑这个名额。因为出版的终审权在我这儿,一差半错的责任都是我。”关东一听急了,说:“不行,你家里四世同堂,出了右派,拖累家人咋办?还是让我上,我光棍,没负担。”领导说:“你老婆会同意吗?”关东说:“以前我治病,你什么都答应。现在有这么好一个报恩机会,我两口子高兴不过来呢。”领导又说:“你没反党言行啊。”关东说:“我马上就当着大家伙说些反党言行。如果还不够格,我就承认在做编辑部主任期间,许多右派作者的稿子没送终审,因为我那时不知道这些人后来会成右派。”

老威:关东老师太棒了。

黎英:只棒了几分钟,就付出了20多年的代价。当了右派不久,我们就下放到河北农村。临走时,关东到单位大院去告别同事。没料到相隔两月,大家就忘记他是怎样当上右派的了,纷纷躲避。从前一个关系挺好的女同志,一见他弯下高头大马一般的腰,竟惊慌失措,失脚跌进臭水沟里。关东天真无邪的笑容凝固了,回到家中,喝了半宿白酒躺下,一会儿就起来梦游了。这一回,他破窗而出,到野外嗬嗬练拳。天亮时,有人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他。这次意外令他十分沮丧,下乡后,他白天拼命干活,晚上临睡前,总要用绳子把脚捆在床上,打成死结——这个残酷的习惯保持了很多年,直到70年代末回到北京。

老威:你们没有孩子吗?你们感情那么好,有孩子一定挺聪明。

黎英:开始治病没顾上要,后来他成右派,我随他下放到河北某县医院工作,又遇3年天灾人祸,就不敢要了。

老威:现在的医疗条件不错,出国治病也容易,关老师的病根挖了吧?

黎英:关东不肯花这钱,他说死血块在脑袋里呆了这么些年,一下子掏出来,颅腔会不会感到空?这是什么话。70岁的人了,还像孩子似的,不过,经历了若干风风雨雨,我们也看透了。外面这个小院,虽然巴掌大点,把门锁上,关东也梦游不到哪儿去。这两年,不扣房门,他都不去外面了,顶多在下半夜起床,刮刮胡子,坐进书房看看书。有一次,我悄悄起身,溜到门口窥视,不料他竟开口问:“黎英,你在那儿干吗?”把我吓了一大跳,原来他没梦游。

前不久,他半夜读一份科普刊物,欣喜若狂地摇醒我说:“南美的这个小国有个梦游村,这儿的村民晚上工作,白天梦游。当旅行者在中午进去时,太阳昏黄昏黄的,许多人在街巷间直挺挺地出没,却没有一丝声响。两人狭路相逢,眼看要撞一块了,却又奇迹般地同时侧身、弯腰,如穿梭的鱼。这儿到处都游荡着眼睛血红的狗,长长的舌头有时也拂过树下倒垂着的人脸……只有过了黄昏,村里才渐渐热闹,鸡开始报晓,铁匠铺传出叮叮当当声,人们伸着懒腰从屋里屋外爬起来赶集,到了午夜,灯火灿烂,马戏班子进村,街上就挤得水泄不通了……”

老威:这个故事我也读过,关东老师想去旅游吧?

黎英:他不认为是故事。他现在正到处收集有关资料,说有生之年要去拜访一次。他说:“那是梦游之乡,不梦游的人就不正常。我怀疑马尔克斯去过,要不他的《百年孤独》怎么像梦话一般?一定是打着瞌睡写出来的,我曾尝试在梦中写东西,不成,明明写了许多惊人之语,可白天一看,写字桌上还是白纸一张。”

老威:看来,梦游症之于关东老师,既是祸,也是福,至少,梦游使他对这个混沌的世界保持了一种距离,一种恍若隔世感。他是应该进天堂的那种纯粹的人。

黎英:他一直生活在天堂里。

(摘自《漂泊——边缘人采访录》老威著,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年9月出版。)

作者自序

这本《边缘人访谈录》缘起于我吹箫的经历。我师父姓司马,是个83岁的和尚,我很想知道他的一些故事,但我至今除了箫,对他的过去和将来都一无所知,他吹了60多年的洞箫,却什么也说不出口。中国民间还有多少这样的人物?

我陆陆续续与我所认定的江湖中人交往了7年,并无多少功利目的。由于过去养成的记者习惯,我总是把一些特别有意思的谈话私录下来。当然也不排除儿童式的猎奇冲动。我的朋友马松认为,“这是本世纪前所未有的精神奇观”;而评论家唐晓渡认为,“这是中外新闻史上都不曾有过的采访。”

我不敢作非分之想,因为我怕名利心又会诱发疯病,而这本书中的每篇采访录都是治病的。空虚、压抑、失去人生的方向感;或者人生的方向感过于执着,乃至狂妄得不可一世的人,都可以把它当作医疗手册——我就是这么过来的。“老威”这个长期混迹底层的名字,我直到现在还在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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